然而欢呼未持续长久,李惜愿忽目见一家人,迅又收归了上扬的唇角,哒哒跑开,往椅座靠背后躲去。
“怎么了?”她的心事向来藏不住,就连李世民也有所察觉,关心问她。
循视线辨认面目,识出乃光禄大夫裴仁基与妻儿,不免疑惑:“是裴大夫一家,莫非小六不喜欢他们么?”
李惜愿垂眸,小声嗫嚅:“不是……是我怕他们讨厌我……我无颜面对这么好的一家人。”
毕竟无论是谁,得知自己赠出的礼物被毁,想都不会愉快。
她不愿看见好人因她而不快乐。
“究竟是怎么回事儿?”
李世民正追问,李惜愿还是未能躲过,裴行俨眼尖,甫瞥见她面容,当即越过人涌,大步流星向她行来。
“小书法家!”他招手高声呼唤,听者不由投来探寻目光,李惜愿愈发羞愧,恨不能凭空划条地缝拱入。
但她已是骑虎难下,眨睫间他已伫立自己身前,只得硬下头皮,应声说:“小裴郎君好。”
少年回礼,明亮眉眼间充溢丰沛朝气,笑道:“行俨未料得能在闻喜公家中遇见小书法家,不过瞧来是我们有缘,竟然还能再见。”
“其实长安城也不大,再也不见才奇怪。”李惜愿收拾表情,勉强挤出一弯笑容。
裴行俨道:“还不知小书法家名姓,冒昧问可否告知?”
李惜愿踟蹰回:“我……我叫李小六。”
“原来是小六妹妹。”裴行俨舒展浓眉,“小六妹妹有所不知,上回你为我们作的那幅肖像画,阿耶甚是喜爱,还请匠工以银框裱起挂于正厅壁前,每位客人观之皆赞新奇可爱,阿耶还思着再请你为我家作一幅屏风呢。”
“哎哟,恭喜我家小六生意来了。”李世民忍不住揶揄。
然李惜愿面上未露喜色,反似心事重重,睫羽扑闪半晌,藏于袖中的指尖来回蜷缩,忽然间迟疑抬首。
似下定决心,李惜愿注视他讶异神情,压下小身板,坚定鞠躬:“我得向小裴郎君道歉。”
这回不独裴行俨,连同李二郎亦显惊愕。
“裴大夫与郎君上回赠予我的那幅拓本,被我的四哥毁了。”李惜愿终于能将憋闷心中多时的歉意吐出,却始终低垂脑瓜,不敢抬眼触他目光,“不管如何,都是我保管不当未能藏好,失去了那么珍贵的宝贝。”
稍候须臾,未闻裴行俨回音,李惜愿以为他定是因失望而沉默,慌张辩解:“但我很珍视它的,我特别喜欢那幅拓本,我只是藏得不够隐蔽,决不是置之不管。”
“我还道甚么呢!”细碎解释未完,少年蓦地发出一道爽朗笑声,“原来不过是这么一桩小事。”
李惜愿抬首,见他明眸灼然,霎时将心底惴惴融化。
裴行俨笑容加深,道:“妹妹何不早与我说,也省得这般难过,早说我家中还有一卷,改日便派人送至妹妹府上。”
“小六好福气哇。”李世民佯作酸溜溜,刮过李惜愿挺翘鼻尖。
这实乃意外收获,她自然推让一番,不过在裴行俨面前亦属无用,推脱之辞此间暂略不表。
酒过三巡,宴饮已至酣然,但闻一阵鼓点骤急如雨,忽而稍停,一紫袍革带高官模样的中年男子于哄声中醺醺起身,腾转起舞,伴乐摇送身躯,引发观者山呼。
有顷乐终,男子又扬笑步至另一青年身前,伸臂示意,随即青年自座中直腰,鼓乐又起,他亦翩然转圈作舞,身姿轻飏,赏心悦目。
“这唤作以舞相属,又唤打令,由前一位舞者邀请后人,而后人则必须起舞相和。”李世民附耳与李惜愿科普。
“那后人若是不会跳舞,或者是社恐……咳,因羞见生人不肯跳,也得赶鸭上架么?”李惜愿睁大瞳目问。
李世民挑眉:“那可由不得他了,毋论擅不擅舞,皆需附和以表尊重。”
原来此乃赴宴必备之礼仪,否则即被视作对主人的轻忽,主人家会很不高兴。
但很显然,气氛已足够热烈,即便是苍髯白发的古稀老者受人请舞,亦丝毫未推脱,而是欣然迈步,挥转袍袖。
随即她又目见有人言笑数语,李渊欣然接过家仆递来的琵琶,满面春风,端坐主人身畔,拨手伴奏。
她顿然大乐,扯了扯李世民的衣袖示意快瞧,指着自家老爹傻笑。
不过席中起舞放歌实乃风雅之事,从不用担忧遭人嘲弄,是故众宾俱击节称赏,性情本就随和豁达的李渊愈发沉醉其中,甚而摇首晃脑,指尖乐声如流水撞石,铿锵响鸣。
这股欢悦本应从头至尾贯彻整部宴席,若非一杂役端盘时失手摔落只瓷碗,汤水脏污了李惜愿的襦裙,她将兴奋到忘了形。
然而此刻望着绯樱裙角上蔓洇的褐黑汤汁,李惜愿胆战心惊地瞥了眼万氏所在方向,确信她未有注意,方舒了口气。
杂役慌忙惶恐道歉:“奴不慎脏了姑娘的衣裙,求姑娘宽恕,奴这便悉数赔偿,不知需多少贯?”
李惜愿复瞄向远在另端的万氏,竖指抵唇,求他音调放低:“嘘,不用大哥赔,只求大哥切莫高声。”
再三劝慰言无碍,杂役方千恩万谢离去。